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,四十多年前那个沾着露水的清晨,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。那时农村刚刚包产到户,晒谷坪上堆着小山似的农具,麻绳捆扎的木犁、豁口的竹筐,还有几辆擦得锃亮的板车。我踮着脚尖挤进人群,攥着纸阄的手心全是汗。当展开写着“三号堆”的纸条时,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——那堆里竟卧着一辆崭新的板车!桐油刷过的车架泛着温润的光,两个橡胶轮子比我的书包还大,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车辕,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笑意:“咱家往后不用肩挑背扛咯!”

太阳爬上树梢时,我们终于望见了新墙街的轮廓。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,店铺鳞次栉比,卖油纸伞的、铁匠铺、还有飘着肉香的面馆。父亲拉着板车在人群里穿梭,我紧紧攥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角,眼睛不够使地打量着新奇的一切。布庄的绸缎流光溢彩,杂货店的玻璃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,比过年的糖果还要诱人。

“快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父亲把碗推到我面前,自己却从怀里掏出个硬邦邦的糠饼。我夹起一筷子面条,吸溜着送进嘴里,滚烫的面汤熨帖着肠胃,肉丝鲜嫩多汁,混着葱花的辛香,简直是人间至味。父亲笑着看我狼吞虎咽,用袖口擦去我嘴角的汤汁:“慢点,没人和你抢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那几缕肉丝,是父亲在队里辛苦挣下的工分换的,抵得上好些天的口粮。
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漫长。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,沙子路被晒得发烫,板车的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。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弓着背用肩膀顶麻袋,掌心被麻绳勒出深红的印子。走到拱桥时,车轮陷进碎石缝里,父亲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车辕,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动。我使出浑身力气,板车却纹丝不动。

如今父亲坐在门槛上晒太阳,膝头放着那辆斑驳的板车模型。我蹲下身给他修剪指甲,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颤了颤,轻轻摩挲着模型的车辕:“丫头,还记得那次买糠不?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,恍惚间又回到了那辆吱呀作响的板车上,父亲的背影永远那么挺拔,永远在前方为我遮风挡雨。
厨房飘来母亲煮面的香气,氤氲的热气在暮色中弥散。我望着父亲稀疏的白发,又低头凝视他膝上那辆板车。车轮的轴早已锈蚀,桐油的清漆也已剥落大半,留下深深浅浅的岁月痕迹。那些曾经碾过田埂、陷过石缝的辙印,仿佛从未消失,只是无声地刻进了时光的深处,刻进了我的骨血里。 母亲的声音在厨房响起:“面好啦!”父亲浑浊的眼中映着灶火的光,像许多年前那碗面汤上袅袅升腾的白雾。愿这人间烟火,便如此刻碗中升腾的热气,细水长流,岁岁安康。

作者简介:任淑红,资深家庭主妇,常年与锅碗瓢盆作伴。人生感悟:生活不仅有柴米油盐酱醋茶,也要有诗和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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